高华之巅间见真性

　高云这个名字我还是在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上知道的，他的一套连环画《罗伦赶考》让我惊艳!不是因为他获得了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金奖，而是他生动的表现力和形式感深深地打动着我。竟有如此才华之人?尽管过去的前辈也不乏连环画高手，也是令人敬仰得五体投地的，但是高云与前辈还是不一样，他有其独特之处，他对人物性格、造型的把握是出神入化的，充分流露出一种非凡的才华。应该讲，作者是极富天赋的，到处都显露出他的聪明智慧。别忘了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啊!如此的才华实在让我难以忘怀。无独有偶，他的一套《长生殿》连环画又以另一种面目面世了，参加了全国连环画评奖获最高奖。那恢宏的场面，疏朗的线条，从传统中来，又完全跳出了传统的格局，自由地挥洒其出众的才华。简直不可一世!

　　也许人都是有缘分的，风景的对面也是风景，我尽情地欣赏着他，他却在那边欣赏着我。我的工笔画《山地》《十九秋》也参加了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并且在南京展区展出，那可是高云居住、工作的城市啊!自然地，他也看到了我的作品。也正因如此为我们的相识埋下了伏笔。我们真正的认识，还是源于小小的邮票。那大概是1987年，中国邮票总公司邵柏林先生找到了我，想请我设计一套《廖仲恺诞生一百一十周年》的纪念邮票。我非常惊诧，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呢?原来高云正在邮票总公司设计一套徐霞客的邮票，是高云向邵柏林先生推荐的，说我一定能胜任此套邮票的设计。于是我们在北京中国邮票总公司见面了。经过沟通，彼此述说着对彼此的崇敬，原来我们都是站在风景的对面欣赏着对方。世上的善缘就是通过善念结缘的。紧接着因为参加学术活动，我去了南京。我与爱人到高云家做客。他家很干净，很漂亮。白色混油的门窗，一副小资情调。那时我家还住在天津美术学院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看到他们的条件真是感到羡慕。高云夫妇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两个年轻的夫人碰到一起，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气质非凡!特别是高夫人水灵灵的眼睛透着聪慧。可要说聪明还得说高云，他是那样自信，永远一副自负的微笑，仿佛一切事情都在掌控中，运筹帷幄。跟他谈话感觉很长见识，他最多的口头禅要么是“你知道吗”，要么是“我告诉你。”可见他有多么自信!好像他永远都比你知道得更多。我总是充当着受教者的角色，也确实让我受益匪浅。

　　当时全国都正在筹备第七届全国美术作品展的创作。我一直都想画一张大场面的画，可是画什么呢?我十分佩服高云在连环画中对大场面的驾驭，是否可以合作一张创作呢?也就是这次会面，我们商量决定画一幅表现唐明皇与杨贵妃以悲剧结局的马嵬坡的爱情故事，如果用阳刚之气表现御林军与阴柔婉约表现杨贵妃相结合一定会别有洞天。我们商讨了一些创作思路，参照唐李重润墓壁画表现御林军的阵势，也是用红色调构成画面主调，起名为《魂系马嵬》。由于高云在《长生殿》连环画创作时，深入研究了这段历史，当他谈起这个故事时如数家珍，而且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比如他说:“你知道吗?为什么唐明皇与杨贵妃有爱情?我告诉你，因为杨贵妃从来没有把唐明皇当做皇上看，照样和普通夫妻一样撒娇耍性子。一般妃子都是对皇上毕恭毕敬的，那是不会产生真的爱情的。”后来这张画就由高云设计起草，我再对每个人物寻找不同个性的人来写生，完善不同性格特点的人物形象，避免千篇一律的弊病。高云对传统的造型、构图、形式和线条组织都有其真知灼见。他在连环画上所取得的成就也不是凭空耍聪明诞生的。他认为:线是中国画的底线之一。中国画的用线，不仅讲究书法用笔，还承载着一个画家的情绪、情调、性情、修养、品格，甚至身体等全部因素。毫不夸张地说，见线如见人，线就是人。所以，中国画的线，不仅是塑形造物的手段，也是画家内涵的表白。在线描上，他喜欢李公麟的严谨，陈老莲的造型，任伯年主观抽象的构成美。在用线上，他非常注重整体大势和造型结构的空间表现以及线的节奏与韵律、情趣和格调，以及线的构成和由构成产生的抽象的形式美。所以，他的线描大气、舒朗而精谨。也正是这样，他把《魂系马嵬 》的构架处理得气势恢宏，形成了画面大的骨架，而我的深入刻画，又使每一个人物充满了生命。这张画参加了第七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获得银奖和新人奖。

　　高云和别的画家不一样，他是学者型画家，重视自身修养，有研究精神。这从他画的连环画《长生殿》就可以看出来，他会为了唐朝的建筑形制、人物服饰、家居摆设去满世界搜集素材，进行记录和考据。他是用研究的态度来画画的。

　　他除了连环画画得好，他设计的邮票《纪念徐霞客诞生四百周年》同样获得了全国最佳邮票评选—最佳邮票奖，也因此成为国家邮政部门特聘的三位设计师之一 ;在国画上，他更是人物山水，工笔写意皆信手拈来......总而言之，从全国范围来看，高云在绘画领域达到的高度和宽度都堪称是一流的。他的画，可谈的方面太多了，但他创作的主体，肯定还是女性题材作品。

　　江南的秀丽景致和南京人文的环境，将高云的感官磨砺得非常细腻丰富，以至于能够在随意之间就能通过感官的表层美，看到其内在的精神美，并对此不遗余力地追逐。在高云的绘画艺术中，不仅只存在一个感官的世界，更存在一个追求人性之真和人性之美的理想世界。细看高云的女性题材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中寄寓着超越现实的理想色彩，这也正是高云作品中美学思想的来源。

　　高云的女性作品，显现的是一种高贵、理想的女性美。这种美，不流连在娇小姐的深闺中，更不忘返在俏丫鬟的甜美上;只存乎于胸中有丘壑的才女，专属于眼里存山河的公主:不是燕瘦环肥的皮相之美，而是《桃花扇》和《汉宫秋》的家国情怀。在这种美的面前，我会联想到古罗马雕塑中的女性，固然罗马雕塑中的女性结实、丰满，不同于高云作品中女性的精细和柔美。但其理想之美是相通的— 他们都是有一种神圣感和仪式感、超越凡尘、高高在上、美到让人崇拜的女性。不难看出，有一些还流露出他夫人那高贵的气质。

　　《月满西楼》，高云并没有刻意地描绘和暗示，但在观者眼中，一眼就发现是李清照。这说明他笔下的女性已经被赋予了李清照的精神内核 :优雅而超脱，浪漫而富有才情 ;在《了无一点尘凡气》中，则画出了一种脱离凡尘的飘逸、超然与理性。这些赞美女性特质，超越现实的理想色彩，正是高云美学思想的展现:不矫揉造作，不无病呻吟，在温婉含蓄的外表下，大气且坚韧。

　　美的追求离不开形式语言的营造。从形式语言的角度而言，高云画女性，基本都采用了长线条。长线条的飘逸感，会产生一种即人即神的仙气，让画中的女性脱离凡尘而高大起来。这种高大，是在超脱了世俗的繁琐纷争后，由纯洁、纯粹、纯真产生的一种带有宗教意味的崇高。这种崇高感、旋律感、史诗感......在高云的女性题材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在我看来，女性是美和坚韧的象征，更是母爱温暖的象征。女性丰富的精神内核，直接导致了女性作品不易画好。我看过很多女性题材的作品，往往陷入两个困境 :或者流于概念、视觉上是僵死的 ;或者停留在肤浅的表面，一味追摹照片。高云不是这样，他善于用传统的线条语言，把女性内在的、外在的美，富有个性地表现出来。他每幅作品中的女性，展现出的美也是不一样的 :有战争年代的新四军、有不古不今的人物、有当代的职场女性、也有古典的西方女性......高云笔下的美不是概念的、表面的、经不起推敲和品味的肤浅之美，而是由视觉审美上升到精神层面的理想之美。

　　发现美和诠释美的能力，对于画家来说，不是勤奋和技巧就能达到的，而是与一个画家的内在气质相契合、相吻合的结果。我认识的高云是讲究的、儒雅的、干净的，有点贵族气，欣赏品位也很高。这些特质折射到他女性题材的作品中，达到了完美的契合。一个优秀的画家，一生都在追求“三高”，即目标高、技法语言高、气局格调高，“三高”俱备才有可能画出令人向往和崇拜、具有宗教仪式感的女性题材作品。我想这正是高云的强项。当然，高云的强项不止如此。

　　他善于将传统语言转化为现代语言。当下的国画创作有三种倾向:一是完全遵循传统，没有创新，只能看到对传统的模仿和对过去的缅怀 ;二是一味西化，脱离传统。这种绘画形式虽然应和了当下的流行审美，但与传统却渐行渐远了;三是沿用曾经的艺术语言。这种艺术语言有它的时代特殊性，今天沿用似已不妥了。高云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追求的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甚至是西方的，这三个看似矛盾的学术方向，在他身上却融合得自然而然。他既能画得一手地道的传统，又能很自觉很自然地与当下的审美需要相契合。所以高云笔下的女性是古典美与当代美的融和，透着一种亦古亦今之美。我前几天在上海艺术节上看到了一张高云将安格尔女性肖像画加以变体的作品，他滤去了明暗成分，提炼出了有规律的线条，颇有表现力。在没有明暗的情况下，仍然表现出饱满的结构空间，一种内敛的厚重感。可见他还在从西方绘画中汲取营养。工笔画家足以从中得到启发。

　　还有，高云创作很讲究张弛有度。工笔画的创作耗时长，制作细，很辛苦。在绘画的过程中，创作的初心和热情很容易被磨平，逐渐变成刻板的制作。当作品最后呈现时，观者看到的是华丽、精致和优美，但看不到灵动、意境和情感。很难达到气韵生动的标准。其实工笔画同样需要写意、写神、写气。高云作品整体画面上充盈着打动人心的情感和灵气。尤其是他的女性题材作品，既造型精准、制作精良，又气韵生动、饱含情感和内涵，实属难得。

　　我们常说 :画如其人，人如其画。高云是儒雅之人，他的画自然不俗，尤其他的女性题材作品，总透着一种高大上的书卷气，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正如其名“高古游丝，云起出岫”。我赞赏他做人的修为品性，从艺的弘道养正。作为高云挚友，特撰此文，是为交流。（作者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工笔画学会名誉会长、博士生导师何家英 )